原標題:“拯救民勤”
2010年4月的一個下午,張鑫被突如其來的風沙蒙住了眼睛。她趕緊從陽臺逃進臥室,關緊窗戶。向外看去,上海已是一片灰蒙蒙,遠處的陸家嘴摩天樓群輪廓模糊。
她打電話給遠在民勤的馬俊河:“喂,上海的沙子不會是從你們那來的吧?”
馬俊河早已沒心情回答。那時在民勤,他們遇到的麻煩遠不只是眼睛進沙——天邊的黑線變成遮天蔽日的黑墻,廣告牌、護欄被吹飛,溫室大棚被吹倒;種下不久的作物全被吹上天,沒來得及趕進室內的牲畜更是必死無疑;伸手難見五指,少許的亮光不知是燈光還是火光。在民勤氣象觀測站,能見度為0米。
韓杰榮回憶起當年的四二四特強沙塵暴時,仍然心有余悸,“簡直就像世界末日”。而據(jù)甘肅省民政廳事后統(tǒng)計,武威等6市超過130萬人受災,直接經(jīng)濟損失逾9.37億元。
外鄉(xiāng)人多有不知,地處甘肅省武威市北部的民勤縣,雖是我國北方地區(qū)沙塵暴四大策源地之一,但在歷史上卻是荒漠中的一片綠洲,水草豐茂,可漁可牧。
包括這三人在內的“拯救民勤”志愿者們,絕不愿意,也絕不甘心讓綠洲消失在沙海中。
“真正的英雄”
出了昌寧村就是沙地,汽車只能跟著地上的車轍印翻過一個個沙丘。這樣的“路”自然不會讓乘客舒服。
38歲的馬俊河開著這輛皮實的北京牌老吉普,帶著記者往“前線”去。這種顛簸,志愿者們與植樹的村民們早已習慣,他們每天都要體驗幾回。
沙丘間,正在栽樹的人們似乎可以靠外貌與衣著分成兩撥——膚白,著各色沖鋒衣的是志愿者;皮膚黝黑,裹頭巾、穿農(nóng)服的則是村民。馬俊河拉來一位面黑的小伙,“這小伙子在這干了一個禮拜,你看這皮膚,都跟當?shù)厝瞬畈欢嗔恕薄qR俊河讓小伙子同記者好好聊聊,他卻連忙搖頭。
“我有啥好采訪?真正的英雄在那?!彼虼迕駛兊姆较蚺伺?,“我就干了這么幾天,他們干了都五六年了。”說完,就抱著一捆樹苗遠去。
村民張大姐揮起鏟子鏟走虛土,等搭檔將梭梭樹苗放進拖拉機提前打好的坑中,再鏟土蓋在苗上。沒人猜得到她才44歲——粗糙、黝黑的臉上有不少溝塹,那是一張被風沙摧殘的蒼老面容。
“沒辦法,干了五六年了,風吹的唄?!睆埓蠼阕呦蛳乱粋€坑,“要是不種樹,家就要被沙埋了?!?/p>
過去5年間,每個春種與冬種期,張大姐每天早晨6時起床,帶著自己做好的饃饃,跟車來到這片地,栽樹直到下午。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男人們則要下地干活,栽樹的中堅力量是中年婦女們。馬俊河告訴記者,這些村民都是熟手,平均一個人每天可栽兩百多棵樹,覆蓋5畝地,效率約為志愿者的5倍。
而志愿者則“以人數(shù)取勝”,幾百名志愿者一天也能把樹苗播滿百畝荒漠。自從在上海遇到沙塵天氣后,張鑫就一直關心民勤的治沙情況。從2017年起,她每年春天都帶兒子去民勤栽樹。
近兩年,“拯救民勤”志愿者協(xié)會每年治理5千畝荒漠,當?shù)卣畡t以一年5萬畝的速度推進?!白兓薮??!表n杰榮感嘆道,“降水量增加起碼一倍有余,植被覆蓋率更是每天都在上升?!?/p>
他向記者展示了兩張照片,那是國棟村東南方向一個叫干河墩的地方。2009年以前,那里還是漫漫黃沙;而在2018年拍攝的第二張照片里,那里已成綠色草原。
溫水煮青蛙
民勤地處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之間,是阻斷兩大沙漠會合的天然屏障。要么沙進人退,要么人進沙退。
42歲的韓杰榮憶起兒時的民勤時,話語間充滿懷念。他說,民勤當時“就跟天堂一樣”——家家戶戶房前屋后幾乎都種著一排排20多米高的白楊樹;河邊長滿紅柳,孩子們有時會折下幾根柳條吹柳笛,或是編成草環(huán)送給女孩子。村民們用柳鐮割下柳條,再剝皮,把枝條編成柳筐。這樣的柳筐不會吸水,很輕,且特別堅固。
帶著美好回憶,韓杰榮離開了家鄉(xiāng),到蘭州念書。2004年的一天,還在讀研的他在一家餐廳吃飯時瞄了一眼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紀錄片《無水的綠洲》,影像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這的確是民勤,可這干涸的大地、漫天的黃沙……家鄉(xiāng)怎么變成這樣?
韓杰榮吃不下眼前的飯菜了。他起身離開,決心做些什么?;氐綄嬍遥暇W(wǎng)找了百余篇關于民勤治沙的學術文章。有專家說,民勤的地下水將在17年內消失,拯救民勤,已是迫在眉睫。
他決定先申請一個關于民勤的域名。這對學IT的他而言,并非難事。很快,一個簡單的網(wǎng)站——“拯救民勤網(wǎng)”上線了?!氨<倚l(wèi)國,守土有責”,8個大字下方是留言板。他暫時沒有想好網(wǎng)站內容,打算先看看人們的想法再說。
出乎他意料的是,僅一個月的時間,留言板上就有一千多條留言。許多和他一樣的人都在關心家鄉(xiāng)之變。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荒漠化其實早有跡象,只是大家都沒在意。”韓杰榮說,“家門口的那口井,越打越深,直到我10歲那年,再也打不出水;小學教室門口就有個大沙丘,一年級的時候,識字課老師常帶我們到沙丘上課……”
通過加QQ、發(fā)郵件、打電話,韓杰榮認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包括當時在蘭州做制藥公司銷售的馬俊河。2005年春節(jié),韓杰榮與馬俊河約定在民勤見面,他們騎著摩托車訪遍民勤各地。
自1997年離鄉(xiāng)以來,這是韓杰榮第一次認真打量家鄉(xiāng),親眼所見一切使他震驚不已?!巴耆珱]有小時候那種郁郁蔥蔥的感覺。河邊光禿禿的,沒有紅柳了,也沒有白楊了?!彼J為,民勤環(huán)境的惡化是漸進又漫長的,長期居住在當?shù)氐陌傩杖灰庾R不到,宛如溫水煮青蛙;只有他這樣在外多年的人才能在返鄉(xiāng)時看出變化。
韓杰榮給記者找出一張他兒時在家門口拍的照片。照片里,他站在白楊樹下,對著鏡頭大笑。而2005年他去了曾經(jīng)拍照的地方,再也尋不到那些樹。
延緩“17年”
梭梭樹,又稱鹽木,顧名思義,耐鹽堿,耐干旱。這是能在沙漠生存的重要特質。1棵成年的梭梭樹,可固定10平方米沙漠。
先干起來,哪怕只是稍稍延緩專家口中的“17年”——馬俊河與韓杰榮的想法很快達成一致。
2007年的大年初六下午,馬俊河興奮地從老家民勤縣國棟村的村委會走出。村委會同意將村東的幾百畝地免費承包給他。這片地,村民不再放牧,而馬俊河也只能用它來栽樹。
這就足夠了,馬俊河心想。他趕緊聯(lián)系QQ群里的朋友,約定開春后就來這片土地栽樹。來自東航甘肅分公司的20多人響應了他的第一次號召。為了不讓這群年輕人覺得枯燥,馬俊河精心規(guī)劃了行程,將栽樹公益活動巧妙融進了公司的春游團建。他們一路自駕,晚上還舉辦篝火晚會。次日,他們前往國棟村東,花一上午的時間種了20畝地的梭梭樹。
類似團建活動連續(xù)辦了好幾年,“拯救民勤”志愿者協(xié)會應運而生。到了2010年,國棟村村委會決定以派工的形式幫助他們,讓村民們一道種樹。馬俊河至今記得村支書那句話,“外地人大老遠過來種梭梭,本地人能不管嗎?”
“其實,雇工程隊既便宜效率又高。我們花錢雇村民栽樹,一來是想讓他們賺些錢補貼家用,工資從一上午80元一直漲到150元,這筆錢在民勤不是小數(shù)目?!表n杰榮說,“二來,自己親手種樹,會給他們帶來參與感與認同感,讓他們自發(fā)地保護這片土地。再來,民勤這地方以前相對封閉,村民們很少有機會接觸外界,這也是一個讓他們與外界產(chǎn)生交集的機會?!?/p>
國棟村東的這片沙地與鹽堿地,正是“拯救民勤”拯救的第一片土地。栽完樹1個月后,馬俊河再到那兒去,看到滿地的梭梭樹都冒了頭,“當時感覺自己活了20多年,那是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又過了15年,如今這片土地已有狐貍、兔子等小動物出沒。
“本來想著在外打工,混得好了還是要回老家的,結果發(fā)現(xiàn)不光不一定能‘衣錦還鄉(xiāng)’,甚至可能無家可歸?!痹诓龑幋逋獾柠}堿地上,馬俊河鏟起一些土,覆在梭梭樹苗上,“努力過才不會后悔!”
賺錢做什么
“別看現(xiàn)在風生水起,當年一整年只能治理80多畝地,還不如現(xiàn)在20多名村民干一上午。”韓杰榮回想當年窘境,自嘲地笑了,“核心問題只有一個——沒錢?!?/p>
單憑熱情,能做什么?韓杰榮計算過,把樹苗錢、人力等消耗相加,平均一棵梭梭樹的成本在10元左右。而2007年一整年,“拯救民勤”一共只收到12000元捐款。
他們想過以經(jīng)營副業(yè)賺錢——通過電商平臺售賣農(nóng)副產(chǎn)品。民勤縣晝夜溫差大、日照長、水分蒸發(fā)量大、工業(yè)污染少,得天獨厚的條件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質量過硬的保證。他們?yōu)槠放破鹈八笏筠r(nóng)莊”,策劃案卻因“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而擱置。
2009年,馬俊河辭職返鄉(xiāng),打算全心全意投入治沙事業(yè),卻發(fā)現(xiàn)“沒錢什么都干不了”。當樹苗栽完或沒有志愿者前來時,他只能困守家中。村里信號不好,他甚至難與外界聯(lián)系。
轉機來得不算太晚。2010年4月,四二四特強沙塵暴來襲,其影響波及到遠在東南的上海、杭州乃至臺北。正巧,一位來自杭州的記者在蘭州,親歷了人生第一次沙塵暴體驗后,他設法找到韓杰榮與馬俊河。2011年3月,《杭州日報》在副刊整版刊登了關于“拯救民勤”的文章與公益募捐信息,之后杭州市民連續(xù)多年資助2600公里之外的民勤,在荒漠上種起大片梭梭樹“杭州林”。
在自然災害面前,沒有一個地方能成為獨立的“天堂”。
在多家媒體的集中報道下,“拯救民勤”傳遍全國。捐款與志愿者們紛至沓來,馬俊河負責在民勤對接志愿者,韓杰榮則游走各地,嘗試募集更多捐款。
2013年,他們的電商計劃終于落地。當時,政府鼓勵農(nóng)民大量種植紅棗、枸杞等作物,產(chǎn)出質量雖高,卻缺銷路。兩人便收購不少農(nóng)作物,通過朋友圈售出“梭梭農(nóng)莊”的第一批商品。質量打開銷路,“梭梭農(nóng)莊”登陸了多家電商平臺,現(xiàn)今商品范圍擴大到蜜瓜、南瓜、羊肉、面粉等,甚至有顧客對當?shù)氐纳匙于呏酊F。
即使以市場價的1.5倍收購農(nóng)民手里的作物,“梭梭農(nóng)莊”依然能以每年近千萬元的營業(yè)額,凈利30萬元左右。韓杰榮有工作、收入,于是這筆錢全被用于“拯救民勤”的運營,還給在組織全職工作的馬俊河發(fā)工資。社會捐款則用于公益,主要包括治沙與當?shù)亟逃壬疲Y金的流動明細對每一位捐贈者透明。
“有人不理解我們?yōu)槭裁匆鲭娚?。”馬俊河說,“一來是為了賺錢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維持組織正常運轉,反哺公益事業(yè);二來是為了留住老百姓。只有讓老百姓富起來,明白留在家鄉(xiāng)有盼頭,他們才會真的留下?!彼麄兊碾娚棠J奖划?shù)夭簧偃私梃b、復制。2017年末,民勤縣達到脫貧摘帽標準。
栽樹機器人
2013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甘肅視察時強調:確保民勤不成為第二個羅布泊。
6年之后的今天,民勤縣確實正在遠離“第二個羅布泊”的命運——2015年甘肅省第五次荒漠化和沙化監(jiān)測結果顯示,與上期2009年監(jiān)測結果相比,民勤縣荒漠化、沙化土地面積分別減少了6.26萬畝、6.76萬畝;民勤縣的“沙漠之湖”青土湖曾一度消失數(shù)十年,自2007年國家實施石羊河流域重點治理工程以來,10年間,地下水位回升了1.08米,又成野生水鳥越冬棲息的樂園。
馬俊河卻沒有太過樂觀。他承認,民勤的荒漠化確已得到有效遏制,“就你今天采訪時刮那陣風,換幾年前保證你吃一嘴沙,現(xiàn)在就那么幾粒。”但他也直言,一些人所說的“民勤實現(xiàn)逆荒漠化”言之過早。
2018年,民勤縣年均降水只有100多毫米,而蒸發(fā)量高達2000多毫米?!白铌P鍵的還是水?,F(xiàn)在民勤的水資源仍然沒有得到很好的修復?!敝钡浇裉欤袂诳h的農(nóng)村里,仍然采用IC卡定額用水。每家按人口、農(nóng)產(chǎn)、牲畜種類與數(shù)量向政府提交申請,按額度定量取水。
栽了一上午樹,馬俊河與村民們都沒喝過一口水?!拔覀兒人?,早就習慣了?!彼嬖V記者,現(xiàn)在的努力主要還是為了維持現(xiàn)狀,同時改善村民的生活質量。
治沙12年,“拯救民勤”日益專業(yè)。梭梭樹的種植密度從每畝120棵一路減到林業(yè)局所提出的每畝45棵。栽樹時最費力的挖坑與澆水也由拖拉機與運水車負責。他們養(yǎng)了駱駝,既能吃掉過于茂盛的樹葉,防止樹吸干土地養(yǎng)分,駱駝又能踩踏鼠洞,阻止老鼠對樹的啃食破壞。他們還立了不少鷹架,方便捕食老鼠的老鷹落腳。
有其他公益組織主動伸出援手,向治沙一線派了工程師,試圖解決鹽堿地滲水環(huán)節(jié)時間過長的問題。韓杰榮還不滿意,他想要實現(xiàn)全自動化栽樹。
他給記者算了一筆賬:民勤綠洲外圍尚有約100萬畝荒漠須治理,政府每年治理5萬畝,“拯救民勤”治理5千畝,到完工還得十多年。
“我的設想是打造一個類似四足機器人的栽樹機器人?!闭勂鹫c清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合作研發(fā)的栽樹機器人,向來語氣平和的韓杰榮難掩興奮,“現(xiàn)在連原型機都還沒有。不過,如果成功,民勤縣的治沙進程將縮短到5至8年?!?/p>
今年春天,張鑫依然如往年一樣,帶著孩子從上海來到民勤。她鏟土,孩子再把梭梭樹苗放進坑中。不遠處,他們第一年種的梭梭樹已經(jīng)長到齊膝高。(見習記者 胡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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