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致中(左一)臨出征前與康明(中)及妻子高亞梅的合影。
康明手捧父親遺像參加紀念活動。 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西安深秋,草木蕭疏。
幾乎每天上午,69歲的康明都會戴著花鏡,坐在陽臺,打開智能手機,點開衛(wèi)星地圖,按著牢記在心的大致經(jīng)緯度在屏幕上不斷放大,直到手機上顯現(xiàn)出當?shù)氐男l(wèi)星圖片影像。
那是朝鮮半島聞名世界的“三八線”附近的一處墓地,康明的父親、中國人民志愿軍第1軍第7師第19團團長康致中長眠于此。
那也是康明大半生魂牽夢縈的地方。盡管到現(xiàn)在,他仍無法完成夙愿:到父親的墳前祭拜,為父親獻上一束花。他只能以這種方式,遙望著父親的墳塋,撫慰著刻在心里的印記?!罢伊诉@么多年,父親的墳墓找到了,但是不能回來。我就對著手機,和他說說話?!?/p>
上戰(zhàn)場前的全家福,是父親留給家人的最后身影
康明常憶起自己做的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一個很狹小、細長的山洞里,退不出來,只能努力地向前爬。爬了一段路,前面豁然開朗,山洞中,一群穿著軍裝的人在開會。他拼命想看清楚這些人的臉,卻總是看不清楚……
“那里面大概有父親吧,從小我就只在照片上看見他,所以看不清他的臉?!笨得骺嘈Α?/p>
1952年12月31日下午,母親高亞梅剛把康明哄睡,丈夫康致中突然回家。不等妻子問話,他進屋就問:“明明(康明的小名)呢?”
高亞梅告訴丈夫,孩子剛睡著,示意他小點聲。康致中平時對兒子關(guān)懷備至,那一天卻一反常態(tài),斬釘截鐵地說了句:“把明明抱起來,咱們一起照張相!”康明迷迷糊糊地被母親從被窩里拉出來,套上棉襖棉褲,很不情愿地被抱到院子里。
兒子睡眼惺忪,妻子一頭霧水,康致中簡單解釋了幾句,就忙著和妻子、兒子合影。雖然著急,卻一定要多拍幾張。等拍完照了,他用力地抱了抱兒子,對高亞梅說:“部隊要走了,如果我回不來,你就帶著明明回西安去。”
一語成讖,康致中這一走,便是永訣。
1953年1月22日,康致中率第1軍第7師19團官兵入朝作戰(zhàn),駐守三八線西側(cè)一帶前沿陣地。6月26日,康致中與全團一百多名指戰(zhàn)員在團部召開作戰(zhàn)會議。敵人出動40余架轟炸機對19團坑道指揮所進行輪番轟炸致山體垮塌,團指揮所兩個坑道口被厚土掩埋,參加會議的人員被埋,壯烈犧牲。
在此后的許多年里,高亞梅和康明常常對著康致中留下的這張全家福默默流淚。照片中,一家三口都穿棉衣、戴棉帽,父親康致中面帶微笑、英武有力,緊緊摟著兒子,康明的小臉上充滿好奇,高亞梅面對鏡頭,臉上并沒有太多笑容,若有所思、滿懷眷戀。
康明手中,還保存著另一張?zhí)厥獾摹叭腋!?。這張照片上,除了一家三口外,還有一個比康明更小的孩子?!爱敃r我母親懷有身孕,父親怕自己上戰(zhàn)場回不來,看不到?jīng)]出生的孩子,就找他的戰(zhàn)友又‘借’了個孩子來一起照相,他覺得這個全家福更完整些。”康明說,這是長大后母親告訴自己的。然而,父親上戰(zhàn)場后,母親從部隊駐地輾轉(zhuǎn)回西安的路上,因為勞累和顛簸,腹中的一對雙胞胎流產(chǎn)了。
據(jù)19團原1營通訊員孫泉友回憶,1953年7月27日,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們開始挖掘炸塌的坑道,一個工兵營挖了一個多月才把坑道挖開。戰(zhàn)士們找到了康致中的遺體,他穿著軍裝,躺在坑道里,像睡著了一樣;政委趴在桌上,電話聽筒壓在臉上,臉部都變了形……在離康致中遺體不遠的坑道壁上,有一張作戰(zhàn)地圖,右側(cè)斜插著康明兩歲時的照片。由于坑道潮濕,照片發(fā)霉,爛了一角。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我們這個特殊的家庭,就是靠這僅有的幾張照片,尋找到堅持下來的力量。當時我還小,很多事都是從母親那里知道的。但父親戰(zhàn)友的回憶讓我知道,父親雖然很早就離開了我,但他的心里,一直記掛著我。”說到這里,康明的聲音有些哽咽。
“別人都有爸爸,我爸呢?”
康明最近很忙碌:學過工業(yè)設(shè)計的他,正設(shè)計制作一種瓷質(zhì)烈士紀念章,正面是志愿軍烈士的照片,背面刻有烈士的生平事跡小傳。
“我發(fā)現(xiàn)這種瓷質(zhì)的紀念章,可以把照片長時間保存下來。我們有一個志愿軍烈士后代群,大家有需要的,把照片發(fā)給我,我設(shè)計好后統(tǒng)一制作,再郵寄給他們?!边@件工作,康明做得很認真,在他看來,不同的人對這段歷史,有著不同的紀念方式。
記憶中,母親高亞梅珍藏著一個鐵盒,那里面有許多相片和書信,那是母親對父親最寶貴的思念和紀念。小時候,他??吹侥赣H偷偷打開盒子,對著相片和信件默默流淚。
有一次,母親帶他去鄰居家串門時,康明見別人家的孩子跟爸爸有說有笑,他仰臉問母親:“別人都有爸爸,我爸爸呢?”在場的人聽了,不由得都愣住了,母親轉(zhuǎn)過臉去,哭了。
“看到我媽哭了,我也哭了,我說媽你別哭,我再也不問了?!倍嗄旰?,康明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眼眶紅了。從那時起,康明才知道:爸爸犧牲了。
通過盒子里的相片和母親的講述,康明在腦海中一點點拼湊起父親的形象:
康致中1919年出生于陜西西安,中學時曾參加了轟動全國的“雙十二”運動,1937年棄學從軍,此后歷經(jīng)大小戰(zhàn)役數(shù)百場,屢立戰(zhàn)功。西安解放后,母親高亞梅入伍,在部隊里認識了比她大14歲的康致中,兩人結(jié)為夫妻。
抗美援朝戰(zhàn)爭開始后,康致中曾兩次帶職入朝實習,回國后,他在第1軍講解朝鮮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特點和打法。從1951年12月起,他擔任第1軍7師19團的團長。
隨著父親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大,康明對父親的思念與日俱增。從小學起,他的心里就有一個疑問:父親犧牲了,究竟安葬在哪里?“小時候每到清明節(jié),學校都會組織去給烈士掃墓,當時我就想,我父親的墓地在哪呢?”康明回憶說。
在母親收藏的信件里,他尋找著線索。1953年8月,部隊曾給母親來信:致中同志就地臨時安葬,準備遷回沈陽。
1956年,部隊再次來信:致中同志仍在朝鮮安葬,地點為江原道鐵原郡朔字152號墳墓1號墓。
根據(jù)第7師政委戴金川的回憶,起初康致中等人被安葬在老禿山戰(zhàn)場附近,那里依山傍水,有條小河叫艾川,裝殮康致中的是一只大的炮彈箱。1954年,康致中等人被集中遷葬在152號墓地,康致中為1號墓。
年齡太小,康明無法去尋訪父親安葬地,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要用一生追尋父親的足跡。長大后,康明參軍入伍,當了6年坦克兵。他的曾用名是康毅軍,這是父親以“第1軍”諧音為他取的名。年輕時,他用的手表、地圖筒、哨子等,都是父親的遺物。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康明進入西安微電機研究所工作,直到退休。
康明收集了大量抗美援朝歷史書籍和資料,利用節(jié)假日時間,他到全國各地尋訪父親當年的戰(zhàn)友、抗美援朝烈士親屬,一點一滴還原著、感受著當年的歷史,走進父親曾經(jīng)歷過的烽火歲月。
“我看到這些老戰(zhàn)士,還有烈士的親屬,我感到很親切,共同的經(jīng)歷、相似的生活際遇,讓我們很快就熟識起來。大家都對那段歷史有著特殊的感情?!笨得髡f。
“爸,咱回家吧!”
“如果不是疫情,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在韓國了?!笨得鞲嬖V記者,年初他就訂了飛韓國的機票,由于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沒能成行。
這位滿頭華發(fā)的老人只去過兩個國家:朝鮮和韓國。翻開康明的護照,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他到朝鮮、韓國的信息。退休后,他已經(jīng)數(shù)十次去這兩個國家。
找到父親的墳墓、把父親的骨灰?guī)Щ丶遥蔀榭得饕簧畲蟮脑竿?。“前幾年,家里遷墳,大家族的先人里唯獨缺少我父親,這是整個家族的遺憾?!?/p>
“最開始時,我報名參加到朝鮮的旅行團,想去尋找父親的安葬地,但旅行團不能到處走,只好作罷?!笨得髡f。
后來,康明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一些在朝鮮投資的企業(yè),在他們的幫助下,他曾到過離父親安葬地很近的區(qū)域。但父親的墓地位于軍事管制區(qū)內(nèi),他最終無法到父親墳前祭拜。
隨著科技越來越發(fā)達,康明開始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查找更多當年的歷史資料,新科技也讓他通過手機衛(wèi)星地圖定位到了152號墓地1號墓。“我查找了很長時間,也對比了很多資料,位置應該是準確的?!笨得髡f。
從那時起,通過手機衛(wèi)星地圖,康明幾乎每天都要看看那里的情況,有時對著手機屏幕喃喃自語,和父親聊聊天。
在網(wǎng)上查資料時,康明意外發(fā)現(xiàn),位于三八線韓國一方,有一處瞭望臺,那里地勢較高,離父親墓地又近,能不能在這座瞭望臺上看到父親的墓地?帶著這個疑問,老人踏上了去往韓國的旅途,同行的還有幾名志愿軍后代。他們先后去了巨濟島戰(zhàn)俘營、瞭望臺、坡州“敵軍墓地”等地。
瞭望臺上有一架望遠鏡,可以清晰望見三八線北的山巒。康明急切地通過望遠鏡搜索152號墓地,但沒有看到墓地的蹤影?!半m然沒有看到父親的墳墓,但這里是離父親最近的地方了?!笨得髟捳Z中有些失落,也有些興奮。
從那以后,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去韓國,一方面,去離父親最近的瞭望臺遙望一下父親的安葬地;另一方面,也尋訪、憑吊一下歷史資料里的戰(zhàn)場,幫很多沒有能力到韓國的烈士親屬尋訪親人的下落。
每次去韓國之前,康明都會精心設(shè)計好行程,用最經(jīng)濟實惠的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拔乙?jīng)常出去,所以一定要精打細算。我會在網(wǎng)上訂特價機票,去韓國后住便宜的小旅店,去實地探訪墓地時,就背上帳篷,帶上罐頭等方便食品,有時候買一根大蘿卜,切成小丁,用白糖腌上,路上帶著下飯?!?/p>
有時在山里走得晚,他就到韓國老百姓家中借宿,有的人知道他的來意后,善意給予幫助;也有人對一個中國人跑到韓國山林里到處打聽戰(zhàn)爭遺跡感到懷疑,甚至有人報警。
“出現(xiàn)過很多小插曲,當大家明白我的初衷,很多人還是能理解的。”康明說,去的次數(shù)多了,他和當?shù)貧v史學家、農(nóng)民等成了朋友,他們也為康明提供一些幫助或資料。
2019年,康明受江蘇連云港一位抗美援朝烈士的親屬委托,到韓國帶一抔烈士犧牲戰(zhàn)場上的黃土回來,家人想為烈士建一座衣冠冢。康明很認真地把烈士犧牲地點記下,到韓國后,他爬上山坡,蹲下身子,挖了兩抔土,用塑料袋裝好,再用一塊布包上,放進一只新飯盒里?;貒?,康明特意趕到連云港,把這一盒黃土送到烈士的遺孀、一位100歲的老人手中。“我自己無法到父親墳前祭拜,就盡我所能幫別人圓一個夢吧?!?/p>
2014年3月,第一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回國并安葬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得知消息后,康明和多位志愿軍烈士后代一起趕往沈陽,雖然知道回國的烈士遺骸中并沒有自己的父親,但康明仍然十分激動?!霸?,父親是應該安葬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的。我到陵園去,一起送送父親的戰(zhàn)友?!?/p>
從沈陽回來后,康明把珍藏多年的父親遺物全部捐贈給了陵園?!澳抢?,應該是它們的歸宿。烈士們不應該被遺忘,希望人們看到這些遺物,能想起那一代人為國家做出的犧牲。銘記,是對烈士最好的紀念?!?/p>
年屆七十的康明有著自己新的計劃:“將來我想在韓國買一臺房車,到我父親墓地一帶,辦一個流動紀念館,向韓國人、向世界各國人民,講述志愿軍烈士的偉大犧牲,也幫助到韓國尋找自己親人埋葬地點的中國人尋找親人的下落?!?/p>
采訪快結(jié)束時,記者問康明:“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父親的墳前,你會對他說些什么?”康明沉思了一陣,聲音有些哽咽,說:“爸,咱回家吧!”(記者孫仁斌、姚劍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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